中新社長沙4月8日電 題：陽明心學如何助推世界多元文化交流共融？
——專訪湖南大學岳麓書院教授李偉榮
中新社記者 白祖偕 唐小晴
王陽明是中國歷史上重要的哲學家、思想家，以“知行合一”“心即理”“致良知”為核心主張的陽明心學對中華傳統文化的發展影響深遠。500多年來，陽明心學在不斷傳承發展中煥發出超越時空的思想光芒，并在西方漢學家、傳教士、中國留學生和華人學者等多力量推動下遠播海外。
陽明心學如何遠播歐美？如何助推世界多元文化交流共融？中新社“東西問”近日就此專訪湖南大學岳麓書院教授李偉榮，探討歐美陽明心學發生與發展脈絡、理據及其在世界多元文化交流共融中的作用。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在歐美國家，是誰最早傳播了陽明心學？
李偉榮：1524年葡萄牙人維埃拉的書信《廣州葡囚書簡》與16世紀中葉葡萄牙人巴洛斯所著的四卷本《亞洲旬年史》，以及16世紀80年代西班牙傳教士門多薩所著的《中華大帝國史》等著作，為陽明思想在歐洲的傳播奠定了歷史認知基礎。
在歐美國家，最早傳播陽明心學的可能與德國哲學家萊布尼茨相關。意大利傳教士龍華民和西班牙傳教士利安當生前就已涉及到陽明心學，不過他們的討論生前并未發表。1701年，巴黎外方傳教會將他們的討論譯成法文發表。萊布尼茨認真閱讀了他們的文章后，在致法國學者尼古拉·德·雷蒙的信中批判了二人對待宋明理學的態度，并引用了陽明心學中“心即理”和“萬物一體”思想來系統論述中國哲學中“理”的概念。
法國耶穌會傳教士杜赫德在1735年完成的四卷本《中華帝國全志》一書中，也摘引了由法國來華傳教士赫蒼壁翻譯的王陽明著作，其中就包括《傳習錄中》“樂是心之本體”，這是較早直接傳播陽明心學的重要文獻。
真正直接推動陽明心學在歐美傳播的，當推美國學者、美以美會傳教士恒吉。他于20世紀初撰寫的有關陽明心學的論文，尤其是1916年完成的英文譯著《王陽明的哲學思想》，影響巨大而深遠。
2023年10月3日，浙江紹興陽明故里吸引眾多游客參觀游覽。中新社記者 項菁 攝中新社記者：在您看來，美國人恒吉的英文譯著《王陽明的哲學思想》，對陽明思想在歐美傳播有何具體影響？
李偉榮：恒吉與中國淵源頗深，曾兩次來華作“王陽明這一新儒家唯心主義者”的講座。他在任教金陵大學期間還著手翻譯王陽明的著作，文章論述了王陽明的生平、人的本性、心學、格物和善與惡的學說。這是西方第一次對王陽明做全面研究。
恒吉的英文譯著《王陽明的哲學思想》主要根據明代施邦曜編輯的《陽明先生集要》中的“理學編”譯出，分四部分。第一部分題為《傳習錄》，系明隆慶六年(公元1572年)初刻本《傳習錄》所記王陽明語錄；第二部分既有隆慶初刻本《傳習錄》卷下里部分王陽明語錄，又有《大學問》；第三、四部分均為“王陽明論學書信”。
知名美籍華裔學者、陽明心學專家陳榮捷認為，這一譯作使王陽明心學第一次完整進入西方，它的出版成為陽明思想在歐美傳播的里程碑事件。
隨著陽明心學在歐美得到長足發展，融通中西文化的華裔學者也開始出版學術專著、撰寫論文。歐美各國高校把中國哲學文選作為必要教科書或參考書，也對陽明學在歐美乃至世界范圍內進一步發展有直接推動作用。
陽明心學之所以可以超越時空和語言，成為中國乃至世界的標識之一，一大原因在于其“可分享價值”，即人類共同價值。這也是文明多樣性的一種體現，為今天中國與有關國家的文化交流交往，提供了新思路和啟示。
當地時間2025年2月23日，澳大利亞王陽明研究會在悉尼陽明園舉辦了陽明心學與多元文化融合研討會。顧時宏 攝中新社記者：與東亞研究相比，歐美學者對陽明學的關注點有何不同？有哪些理念在歐美被接受并應用于實踐？
李偉榮：歐美陽明學是在中國陽明學和日本陽明學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其發生脈絡大致有三條：一是西方傳教士和學者受中國陽明學的吸引而將其介紹并傳播到歐美；二是經由日本陽明學間接傳播到歐美；三是華裔學者的廣泛傳播。
東亞陽明學與歐美陽明學研究間最大的不同在于，前者已具有學科化、體系化傾向，后者尚處構建之中。歐美陽明學一是強調對王陽明及其學派的研究，二是著重其與宗教、哲學的比較研究。目前，“致良知”“知行合一”“萬物一體”等陽明心學的核心概念在歐美已被接受并得到廣泛運用。
中新社記者：歷經500多年，陽明心學“知行合一”“致良知”等思想為何能持續引發海外共鳴？
李偉榮：陽明心學歷經500多年余緒不絕，持續引發全球共鳴，其根本原因在于“知行合一”“致良知”等思想有助于解決人類面臨的現實問題。從國家治理到個人發展，如果人們能始終做到“知行合一”“致良知”，并將為善的意念落實到為善的行為上，就能夠達到“至善”。
王陽明還指出，程顥主張的“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呈現了全世界萬事萬物都是緊密關聯、息息相關，人與人之間的命運是休戚與共的理念。陽明心學是跨歷史、跨時代、跨國界的。在當代，任何一個國家都可從中汲取智慧和力量。
當前，全球面臨諸多挑戰，中國倡導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這與陽明心學所蘊含的思想不謀而合。可以預見，由于陽明心學超越歷史、時代和國界的特性，未來其思想必將持續引發全球共鳴，為世界和平發展和長治久安作出持續貢獻。
2019年10月31日，2019寧波(余姚)陽明文化周開幕式暨“知行合一——致祭王陽明”禮賢儀典在浙江寧波余姚王陽明故居舉行，“陽明故里這些年”手繪紀事在開幕式現場正式發布。中新社記者 何蔣勇 攝中新社記者：在推動東西方文明交流互鑒中，陽明心學如何助推世界多元文化交流共融？
李偉榮：在推動東西方文明互鑒中，陽明心學為世界多元文化交融提供了理論基礎。王陽明強調“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這是他對孔子“仁愛”和孟子“仁民愛物”思想的繼承，是中華文明根本的理念之一。
陽明心學助推世界多元文化交流共融，可向歐美學者更深入揭示其重要理論貢獻，但要注意其普適性、普及化，需加強中西比較哲學研究，在揭示陽明心學與歐美文化共性的同時，展現陽明心學的獨特性，讓歐美人士更為全面理解王陽明及陽明心學的豐富內涵。
國際學術研討也可進一步推動陽明心學在世界多元文化交流中的作用，吸引更多歐美留學生來中國研學陽明心學，鼓勵更多中國學生到歐美高等學府留學，從更多維度進一步發掘陽明心學內涵，使其為世界多元文化交流共融作出更大貢獻。(完)
受訪者簡介：
李偉榮。受訪者供圖李偉榮，湖南大學岳麓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和博士后合作導師，“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展工程”協同攻關創新平臺成員，主要從事思想文化史、中外文化交流史和比較文學等的教學研究工作。出版過《英語世界的<易經>研究》《翻譯、傳播與域外影響——中國典籍翻譯與國家文化軟實力關系研究》等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