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觀察】
今年9月是首個全國科普月。合肥的大科學裝置等前沿科技科普場所迎來一批又一批外地游客;北京經開區聯合新興科技企業設計的科普研學路線,預約通道開放即“秒光”;各地科技館爆滿,即使節假日加開夜場,預約名額也供不應求……中國科協發布的數據顯示,全國科普月期間,超5億人次參與各類網絡科普活動,“千萬IP創科普”話題傳播量超138.5億人次。
這一幕幕火爆場景,折射出當前科普領域突出的矛盾:公眾對前沿科普的熱情持續升溫,但優質科普展品的供給速度卻難以匹配需求。科普資源“需求側”井噴,“供給側”該如何應對?
爆滿背后是對科普“快半拍”的期待
9月的中國科技館,人流如織。該館最新推出的“科創筑基·科普惠民”創新成果展異常火爆。“節假日的預約通道一開放就‘秒光’。”在中國科技館,一位帶著孩子從外地專程趕來的家長說。
記者在展覽現場看到,觀眾像發現新大陸般圍著一塊塊“神奇布料”——這是復旦大學彭慧勝院士團隊研發的可穿戴電子織物。這些看似普通的布料,不僅能給手機充電,還能變身顯示屏,未來甚至可能成為電池、傳感器。“這比科幻電影還酷!”一位中學生興奮地觸摸著展品。
祖沖之三號超導量子計算機模型前人頭攢動,艦載機VR體驗展品前排著蜿蜒長隊,AI表情互動鏡前更是擠滿了人,游客做著各種表情,看機器人的臉能否實時模仿自己。中國天眼FAST互動展品前,一群孩子正在觀看快速射電暴的可視化全息成像。“太前沿了!像這樣能‘緊貼’近一兩年科技成果的互動式展覽確實不多。”一位家長坦言,“以往也帶孩子去過一些科普展覽,但平面展板居多,內容更新也慢。”
專程而來的人還不少。現場一位觀眾直言不諱:“很多科普展覽,特別是AI和生物科技,總是比科研成果落后很多。”另一位觀眾也表示:“像半導體、芯片技術、新能源領域的科普,很多都趕不上技術進步。農業領域的大規模種植養殖技術,年輕人更是少有直觀認知。”
今年7月份,擁有20年“館齡”的江蘇某科技館因展品陳舊,內容更新滯后,互動體驗感不佳而遭到市民的“吐槽”。一位市民直言:“暑假專門帶孩子來,結果好多項目還是老樣子。”
公眾對科普“快半拍”的渴求,暴露出當前前沿科技科普供給不足、傳播內容滯后、與居民需求脫節等問題。“量子信息、空天科技等前沿領域的科技突破,在科普領域普及度不高。”中國科技館研究員、中國科普作家協會理事趙洋說,真知識的“缺位”又讓“量子速讀”等偽科學鉆了公眾渴求的“空子”,可能帶來一定程度的誤導。
實際上,針對科技突破日新月異、科普卻滯后的情況,中辦國辦早在2022年就印發了《關于新時代進一步加強科學技術普及工作的意見》,提出要聚焦戰略導向基礎研究和前沿技術等科技創新重點領域開展針對性科普,及時向公眾普及科學新發現和技術創新成果。鼓勵在科普中率先應用新技術,營造新技術應用良好環境。
“公眾對前沿科技的熱情遠超想象,當前沿科學突破遇上‘慢半拍’的科普,我們需要的不僅是更多的展品,更是一種全新的科普思維——讓科學研究及時走出實驗室,讓更多公眾可感受、觸摸。”中國科技館館長郭哲說,“應該打破‘研究—科普’的次元壁,讓公眾第一時間觸摸前沿科學的脈搏。”
打破從實驗室到科技館的“時間差”
為了緩解“供需矛盾”,在一年時間里,中國科技館與10家高校、科研院所、科技企業等共建了科普實驗室,破解從實驗室到科技館等科普場所的“時間差”難題。
上海交通大學團隊的 仿生假肢在展覽上化身生活“小助手”;香港科技大學范志勇教授團隊帶來的仿生鼻芯片科普展品,能“聞”出空氣中的有害氣體,甚至根據病人的一些氣味來輔助診斷疾病……這些廣受歡迎的展品,均為中國科技館與科學家團隊共同打造的首臺(套)原創科普展品。
而展品背后,是科學家與中國科技館設計人員長達數月的“學術轉譯”。“每個展品都是科學家的‘二次創作’,來之不易。”郭哲坦言,實驗室里的科研成果轉化為公眾可理解的科普展品,需經歷“學術語言通俗化”“互動設計適配”等環節,周期長、成本高 。
磁控4D打印裝置就經歷了這樣的“變形”過程。為了讓4D打印這一前沿技術觸手可及,北京交通大學李振坤及其團隊自主研發了國內首臺磁控4D打印展教裝置,把原本需要精密實驗室環境的打印過程,變成了一場“變形魔術”——觀眾能親眼看到,打印出來的平面材料在磁場的控制下,慢慢站起來、變形成立體結構,從靜態的“零件”變成動態的“機器人”。 “這樣一個展品,從實驗室原型到最終制造出來,耗時6個月,需反復調整演示邏輯以匹配公眾的認知水平 。”李振坤說。
重慶大學空天科學與技術研究院院長、科普創新實驗室主任謝更新向記者展示了“月球生命罐”展品的十幾版設計稿——這個曾搭載在嫦娥四號上實現月面育種的裝置,其原型機高度僅19.8厘米、直徑僅17.3厘米,而現場的展品將原型放大了11倍,還配有互動動畫和燈光變化,既還原了“月球生命罐”的內部構造與工作邏輯,能讓公眾觀察月面生物實驗的完整流程,還可以通過透明屏,觀看從發射到抵達月球,以及長出第一片綠葉的過程,最后還可進入其中拍照打卡互動。
“我們要讓公眾不僅看見那片綠葉,更能了解它是如何在月球極端環境中誕生的,耗時10個月才有了這個讓公眾看懂‘月球上的生命奇跡’的互動展品。”謝更新說,“學術語言”與“大眾語言”本質上是“自說自話”和“換位思考”的視角差異,前者是面向如自己一樣的學術同行,后者是面向如陌生人一樣的未知者。“科普大家費曼曾說過,如果不能把知識講到新手都能弄懂,說明還沒有真正理解這個知識。這一觀點恰恰說明,確實不可低估‘學術語言’與‘大眾語言’之間的轉化難度,這也恰恰證明了優質科普內容創作的寶貴之處。”他說。
科普與科研聯動破解知識滯后困局
盡管這種讓前沿科技與公眾“零距離”的嘗試令人振奮,但要讓更多實驗室成果走出“高墻”,仍存在一些瓶頸,需要從職稱評審、科研項目考核等方面建立激勵機制,推動“科普—科研”聯動,破解知識滯后困局。
“核心瓶頸在于‘轉化能力’與‘資源協同’雙重缺失。”李振坤說,科研人員精于學術,但缺乏將復雜原理轉化為大眾語言的經驗,同時也缺少與科技館、學校快速對接的渠道,往往“有心無力”。中國科學院國家空間科學中心研究員于強認為,讓更多實驗室成果親近公眾,有兩個難點:一是突破性研究者鮮將科普納入研究規劃;二是科普工作者與頂尖科研團隊缺乏常態化對話平臺。他建議建立“科研—科普”雙向通道機制:“把實驗室成果與科普需求精準對接,提升科學傳播效率。”
中國科普研究所副研究員王大鵬認為,建立激勵機制提高更多科研人員的積極性也非常重要。“多數單位職稱評審僅將論文、專利作為核心指標,科普成果的認可度遠不及學術成果,這導致不少科研人員認為做科普耗時不討好,缺乏主動投入的積極性。”王大鵬說。
謝更新也認為,僅僅依靠“情懷驅動”來做科普,必然難以為繼。“當科研人員的付出無法體現在職稱晉升、績效考核等指標上時,其積極性必然受挫。”他舉例說,《中華人民共和國科學技術普及法》修訂即將滿一年,落實過程卻有些滯后,部分省份雖試點科普職稱評定,但在科普資源豐富的高校卻少見實行或基本沒有實行,很多管理部門不愿意將科普納入考核量化指標,科普成果在各類考核中的權重亦未充分體現。他建議在高校和科研院所深入貫徹新科普法,在工作考核量化指標、職稱評定指標,以及國家科技獎評審中充分考慮科普貢獻,并以部分單位作為示范,逐步形成引領效應,吸引更多科研人員投入其中。
另外,專家認為,在科研經費分配中明確科普轉化環節的投入占比,能夠極大推動前沿科技的科普。“《關于新時代進一步加強科學技術普及工作的意見》中明確提出組織實施各級各類科技計劃(專項、基金)要合理設置科普工作任務,充分發揮社會效益。”王大鵬說,“可現在除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出臺了相關意見外,其他類型的科研項目基本都未在執行層面有所體現,有必要出臺詳細的規定,以促進科研成果向科普的有效轉化。”
“國家財政經費支持的科研項目,應該將研究成果的科普工作納入項目考核指標。不僅要考核科普內容完成與否,更要考核科普質量,如傳播效果等。”趙洋說。
謝更新對此也很贊同:“一方面,科研經費來自國家財政經費,這意味著研究成果具有公益性,公眾有權利通過科普形式獲知;另一方面,一些科研成果如果難以在短期內實現技術轉化,轉化為科普成果也是一種科技成果轉化形式,不至于深藏于實驗室‘深閨’中造成資源浪費。”
謝更新提出了更具體的建議:按照不同項目類型,可在其經費預算中明確一定比例作為科普轉化經費;對于經費較少的研究項目,可要求開展科普講座、撰寫發表科普文章等;對于經費額度較大的研究項目,可要求形成關于項目及其關鍵科學技術原理、創新性、取得成果的科普視頻,乃至設計制作科普展品。“可以量化科普受眾人數及成果內容考核指標體系,對科研項目開展實質性的科普成果驗收。”他說。
“科普不是簡單的知識搬運,而是創新的共鳴。”郭哲說,中國科技館愿意為更多科研人員提供科普展示的平臺,“希望更多科研人員參與進來,打破實驗室與科普展臺的‘時間差’,讓科學流行起來。”
(記者 詹 媛)